◎文�林聰吉圖�洪翎凱
我總是在天光微亮時被叫醒,然後阿公就一把拉著我往火車站奔去,那一顆急切想與愛人晤面的心,怎麼是我這一個七歲小孩所能懂。
半睡半醒之間,我們匆匆穿過小鎮的巷弄,一直到坐上了對號快,阿公把行李放在位子上,然後就兀自跑到車廂間的空隙,緩緩地點起紙煙。雲霧後面,我總會看到阿公一抹淺淺而自信的微笑,離家遠了,愛人卻近了。是那種奪門逃家的暢快淋灕,牽起阿公嘴角的微笑。他累了,他想逃了,於是他跳上開往台北的對號快。
葫蘆墩鎮上的人都叫阿公「孟仔」,或許是「夢仔」還是「懵仔」,總之是形容他的孟浪、醉生夢死或是懵懵懂懂,因為他的年少輕狂曾經散盡了幾代累積的家產。阿公在日據時代就玩起了相機,也愛流連於風月場所,因此,他的鏡頭總不免有許多歡場女子的身影;或坐或臥,或雅或豔,或柔或媚,翻看一張張泛黃的照片,阿公昔日的桀驁不馴,風流倜儻就鮮活地躍然於眼前。看見照片中鶯鶯燕燕,爭相擺弄風情,璀璨如花的笑容,不難想像那位正拿著相機,面對她們的青年,一定有著談笑風生的翩翩風采。
阿公雖然出身富裕之家,但是他沒有紈褲子弟的驕縱虛浮,反倒是有著重情講義的質樸。他交遊廣闊,任俠慷慨,只要落難的朋友開口,借錢相助絕不手軟。阿公的有情有義讓他最後執意要迎娶在酒家中結識的麗紅。麗紅是個苦命女子,丈夫被日軍強徵,後來戰死南洋;她為了撫養三個孩子,只得寄身於煙花巷裏。不過,在家人的強烈反對下,阿公最終還是未能成就與麗紅的姻緣。
阿公很快地被安排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。我的阿嬤接連生了七個子女,但是她總拴不住他的心。阿公老在外遊盪,他失了魂,所以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他還是流連於歡場,只是紅粉知己不再,沒有情義的男女交歡,最後往往只能用千金來換得美人的一笑。
失了魂,空了心,幾年之間,火山孝子燒光了所有的家產,街上的店舖轉手他人,鎮外的田地一畝畝變賣。我的父親不但沒有繼承祖產,阿公還留給他一筆可觀的債務。十七歲那年,父親被已經亂了方寸,焦頭爛額的阿公叫到面前,要他從此扛起一家十餘口的生計。「這個家以後就由你做主了」,阿公不待父親開口就轉身離去。「一家之主!?」轟然巨響,父親就此成為撐持整個家族的孤臣孽子。
往後的日子,父親只能領著弟妹們找尋生路。沒有房子,就在親戚家寄住;沒有了地,就在鎮上租了一間小店面做起生意。至於阿公則是澈澈底底從人生潰退了,他變得沉默順從,只把自己當做家中的老僕人。每天一早他就到街上先開了店門,然後由父親展開一天的生意。接著他到市場買菜,中午、晚上則又負責把姑姑煮好的飯菜送給父親。
阿公自知已退無可退,所以只能以一個老僕的身分在大家庭中立足,而他的妻子早在幾年前死去。盛夏的中午,我的阿嬤一個人在大太陽下翻曬稻穀。那田裏的收成是屬於親戚家的,只因寄人籬下,所以阿嬤總執意要替親戚分擔農忙;於是當大家都避開正午的烈日時,阿嬤還是繼續在曬穀場工作。終於有一天她倒下了,枯瘦乾黃的身子在床上躺了幾天,就沒了氣息。
阿公得知消息後,從外地奔了回來,撫屍痛哭。「他不愛你阿嬤,他一直就是只愛那個女人。」很多年以後,姑姑幽幽地向我說道。阿公對自己的妻子沒有愛,但總還有情有義。他痛心自己的荒唐,讓這個為他生養七個兒女的妻子送了命。他對她有著深沉的愧疚,但是阿公對自己卻無能為力。
情緣終究還是續了。麗紅輾轉得知阿公家道中落與妻子過世的消息,於是她又來到阿公的面前。那時麗紅早已從良,她在台北的大稻埕經營一家小旅社,子女們也都長大,各自成了家。麗紅笑盈盈地來了,一個萬里無雲的夏日黃昏,她從漸沉的暮靄中走了出來。
晚飯過後,天色都暗了,麗紅推說已經錯過了回台北的車,她是決意要留下來了。阿公與家人都有點不知所措,但麗紅卻心中雪明: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。丈夫早逝,她以自己的青春去獨力撫養三個孩子;遇到所愛,卻又不能結合,最後只能黯然退去,悠悠忽忽繼續討生活。匆匆數十寒暑,而今青春已老,麗紅毅然走向昔日的愛人。
麗紅住了下來,她像源頭活水,注入了阿公久涸的心田;當然,一如從前,她還是像一把火,挑動阿公久違的心跳。不過,此時她眼前的男人竟卻了步。他總想起對家族的虧欠,一個老僕是不應再經歷這水水火火的了,雖然曾經滄海,但那終究再也回不去了。於是,在同樣的沉沉暮靄下,阿公堅定地送走了麗紅。
但是,這舊情終是難了。阿公依然每天在開店門、買菜、送飯中過日子。只是,當他覺得倦了,就會到台北找麗紅,而他總喜歡帶著我隨行。「我是要帶孫子出去玩啦!」阿公在路上遇見熟人,總會這樣說道。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,但也心照不宣,面對老鄰居、老朋友,阿公只是靦腆地笑著;但是,我可以感到他內心的怦然,或者說是洶湧澎湃,都快六十歲的老人了,阿公微微泛紅的臉頰,像是一個青澀的少年郎。
那一顆急切想與愛人晤面的心,隨著北上的對號快晃盪啊晃盪,這路程怎像那長長的鐵軌,老是讓人伸直了脖子,還是望不見盡頭。阿公在侷促的座位上緩緩摸弄自己的手指,那應是在咀嚼玩味過往的記憶吧?坐了一會兒,他總又到車廂間的空隙抽煙,雲霧吞吞吐吐,他臉上的線條也柔和起來了。
這一節節封閉的車廂,就像一段段的現實生活,接續不停,老讓人悶得發慌,所以阿公要到空隙間喘口氣,抽根煙,當然,還有與麗紅的相會,這些都是老人生命中僅剩的了。穿過層層相疊的山巒,火車轟隆轟隆向前駛去,淡水河已在眼前,只要跨過鐵橋,愛人就在河岸的那一頭了。
麗紅挽著阿公的手,在大稻埕的小徑輕輕柔柔地漫步,月光下,小男孩踩著戀人的背影一路興奮跳著;男人還是燃著紙煙,但臉上堆著滿滿的笑意。他也會在房間的小鏡前為她梳頭,兩隻粗糙的手在一頭偶見白髮的青絲中上下輕撫,年輕與蒼老就這樣被交織著揉揉撫撫。這許久就燃起的愛從未滅熄,這火一路蜿蜒,綿綿長長。老年之愛的溫婉,沒有乾柴烈火,只有如沐春風,就像三月晚間,輕輕柔柔的淡水河畔。
我們也到碧潭消磨整個下午,阿公掌著槳,小船在他的手中滑過水面,進退自如。談笑之間,我瞥見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自信,緊握雙槳,命運終於又重回自己手中,阿公得意地笑了開來,麗紅也附和著。人那能跟天爭?浮浮沉沉,我們都只是被命運擺弄的棋子;如果偶爾能捉住身邊的一根浮木,順意操持,圖它一個下午的自在快活,也就不枉此生了。
我們還常去大稻埕的波麗露餐廳。阿公總是慎重其事地在穿戴整齊後才出門,因為他堅持「穿這樣,到那種地方才有面子。」昏黃柔和的燈光下,他教我怎樣用刀叉切開牛排,然後慢慢細細地咀嚼品嚐。阿公不時舉起高腳杯啜飲著,有時他也熟悉地向侍者詢問菜色的內容。老將軍終於回到屬於自己的戰場,我看到眼前這位昔日富家子弟的雍容自在。
而麗紅總是穿著合身的舊旗袍,坐在我與阿公的對面;她話不多,老靜靜看著面前的男人,他們也許都正沉浸在舊日的美好時光吧!日後我慢慢明白,阿公為什麼會在那年的夏日,堅定地送走了麗紅。過去的美好其實只適合偶爾啜飲,年輕時拿不到的,就永遠要不回來了。如果臨老才能相守,那守的又是什麼?大概只剩下即將來到眼前的病苦與老死吧。對身無一物的阿公而言,早早就從人生退場,片刻的溫存懷舊,已是太大的奢求,又何苦要和昔日愛人相守相持,重新粉墨登場呢?
年輕的孟浪與懵懂,也許讓阿公老來懂得對現實的算計;但是,一輩子的情感,那能論斤論兩的秤。一天午後,麗紅的長子來到家中。這並不意外,因為他與父親有生意上的往來,一年總有幾次會來找父親結算帳目。不過,他這次找的不是父親,而是阿公。「我阿母幾天前過世了,是腦溢血。」客廳的空氣一下子全凝結了起來,兩人靜默許久,相對無語,接著阿公就揮了揮手,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。
晚飯餐桌上,阿公一言不發,往後幾天,他還是照常開店門、買菜、送飯,但卻靜靜不語。無聲的悲慟,只因為這痛是深不見底;終於,他獨自離了家,沒有人知道阿公去了那裏。父親倚在家門口,凝視著遠方,沉思良久;他腦海中或許正閃過一幕幕生命中的場景,關於這小鎮、家族、阿公以及自己的滄海桑田。又過了許久,父親突然回過頭來,向家人說道,「就隨他去吧!」
兩天後,有人在大圳旁發現了爛醉倒臥的阿公,父親和我急忙跑了過去。蓬亂的頭髮,憔悴的面容,眼角還有依稀可辨的淚痕;這老人是真的累了,只是他再也不能奪門逃家,飛奔跳上往台北的對號快,去與愛人相聚,歲月無情,這一世的情緣終究還是盡了。
父親不發一語,揹起阿公,大步地往回家的路走去,祖孫三代,兩對父子,沿著圳邊慢慢走著。天光漸漸暗了,無論是阿公、父親或者是我,有一天我們的生命都會像這水一樣流逝而去。這大圳躺在這裏大概也有幾百年了吧!它滋養了小鎮,婦人在這裏洗衣,小孩在其中戲水,農田得到灌溉,當然,這水也看盡了岸邊人家的聚散離合,但是大圳總只知道默默地盡著它的本份。不管人間是悲是喜,溫柔敦厚與寬容慈悲,也許正是這水留給大地子民的絮絮低迴吧!
得獎感言
到了中年才開始寫作,無非是對自己生命行腳的回顧與瞭望。年過四十真能不惑嗎?
越過一山又一山,但已經走過的,只是前人早已踩平的路。人生的下半場還要順著這足跡走嗎?中年的躑躅,我一直在問。於是我極目往後望去,路的盡頭看到了一個小男孩,還有牽著男孩的阿公。
感謝我生命中有這麼一個老人,儘管他一路走來跌跌撞撞,這或許是因為他的懵懂,或者是慣有的宿醉,但那又何妨?小時候我跟阿公在田埂路走著,他那渾厚的身軀替我遮陽,他的大手老不斷地揮舞,「跟著老將軍走準沒錯!」我總是這樣想。
我還是在瞭望,而書寫阿公,只為了讓中年的自己少點躑躅,而多點大步前行的堅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