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國的旅館時已經是很晚了。空氣正在為清晨的露水作準備,顯得有些寒冷和潮濕。我下意識的把窗戶關上,一個人坐在窗前的椅子上。外頭的夜景很美,我呆著雙眼盲目地注視外頭,腦海不斷浮現著自己的某些事情。
那年,我剛考上大學,不顧父親反對從宜蘭到台北唸書。固定每個月回家一趟,不久之後,便兩三個月才回去一次。每次回台北時,父親總會塞幾個橘子給我,說是家裡種的,省的買。而母親便會一旁接著附和:「出外一個人,可不比自己的厝!千萬要小心,麥打壞嘎低的身體!」她關心著說。一口的台語腔,顯然和父親的外省腔有不同的感覺。「阿爸阿母唔低你的身邊,你要好好嘎低照顧嘎低!(台語音譯)」母親說著,眼框裡似乎起了薄霧。
「好!哇摘影(我知道)!」怕趕不上火車的我向母親說,一邊又揮著手,叫母親趕緊回去。「阿母,你趕緊返去!賣擱送啊!」我回答著。
從小因為父親是職業軍人,不常見面,只有母親伴我成長,印象中的父親可說是「偶然」才會相遇。父親林家強是位軍官,山東人,民國38年跟著政府撤退來台,後來經由媒人婆認識了村落裡的一位姑娘陳月嬌,兩人結了婚,生下了二男一女,潔玉、國裕、國富,潔玉是大姐,她大我五歲,國裕是老二,便是我,國富是老么,小我兩歲。
小時候,我常帶著弟弟一起赤腳沿著田埂走到村落,村落廟旁有一棵樹,樹下有幾張板凳,黃昏將近夜晚之際,天空的雲已被落日的熱情燻得臉紅,田野的稻草也隨風飄著,三五個阿伯總會在那講故事。
「你們又來啦!大家坐好,我要講故事了!」阿水伯用他獨特的宏亮聲音說著,氣出丹田,抑揚頓挫,他講古的功力在村莊是出了名的。
阿福伯對小孩們說:「對啊!阿水伯要講古了喔!」「等阿水伯等會兒弓ㄕㄨㄚˋ,挖擱拉二胡給你們聽。(台語)」他拿起手上的二胡說著。阿福伯常喜歡在樹下拉二胡,尤其在下午一兩點,便獨自一人坐在樹下的板凳上拉起二胡。一棵樹,幾朵雲,孤獨的背影有歲月的滄桑。
聽故事的時候,我通常會牽著我弟弟的手,吃著甜筒,有時候他會把沒吃完的甜筒倒立放在我的頭上,我也會不甘示弱的把我的甜筒往他的頭上放,我們互笑對方像個小丑,誰憋不住氣,便開始吵架。這時阿水伯便會說:「不可以吵架,不然關公會用關刀打你們的屁股!」我們一聽嚇呆了,還挺害怕要是關公真的用關刀打我的屁股,鐵定變成一坨爛肉泥,嘴巴上便不吵了,但眼睛還互瞪著對方,阿川伯看我們還是沒和好,便把一顆橘子剝成兩半遞給我們,給的時候還說:「一個人吃一粒桔會嘴酸,兩個人吃一粒桔才嘴甘。一人一半,感情較不散。」小時候還真不知吃了多少顆半粒的橘子呢!
多年之後,大姐便嫁到台北去了。當時,我升大二,弟弟考上士官學校,準備把軍人當畢生的職業。從此,我便鮮少和我弟弟見到面。
就在之後一年的某一天,我接到一通頗為震驚的電話,是醫院打來的。父親得了肝癌末期,生命最多只剩不到三個月。對於這個毫無預警的消息,我瞬間呆住了,心裡想:怎麼可能?開玩笑的吧?不知為什麼我沒有流一滴淚,只是整個人不斷的渾身顫動!我看著天空,下起雨了!雨水打在我的臉上,好痛!
當我趕回去家裡時,母親一見到我便淚流滿面,整個人也蒼老消瘦了很多,臉上的皺紋像是淚水刻出來的。驅車到了醫院,父親躺在醫院的病房裡,手臂上已經插上了一根細管,臉上的生氣所剩無幾。他正在睡覺,母親想叫醒他,但我阻止母親:「給阿爸多休息一會兒,等他醒來。」我叫她別這麼做。
我自窗上的玻璃看到母親正呆坐在父親的床沿,她的雙手直握住父親插著輸血管的那隻手,我把視線的焦點再往外移,天空很陰暗,雖然是夜晚,但卻像個死亡異境,燈光有些昏黃,從天而降的雨滴一經過,變成了許多閃爍的螢火蟲,彷彿這個世界只有這幾點光亮,更顯出周圍的寂靜。我看著這幾點光,這幾個光點逐漸變成了一個大光圈,視線的焦點也模糊了,腦海浮現了些許的片段。
母親站在庭院的門口,伸頭向遠處探,計程車在交叉路口的一棵樹的地方停下,從車裡出來的是一位穿著筆直綠色軍服的男人。
「國裕,你看誰回來了?」母親臉上微笑的向我喊著!
「是不是是爸∼拔?」我一邊問一邊趕緊跑到外頭。
阿爸已經走到庭院門口了,我立刻飛奔向前,父親一手用他粗很有力的手臂舉起我扛在他的肩上,一手牽著母親的左手走回家。
「有沒有乖啊?有沒有聽媽媽的話啊?爸爸有買玩具給你喔!」父親用哄小孩的口吻跟我說話,一聽到有玩具,我的嘴巴笑得更開了。
「爸∼拔你最棒了!」然後親吻他的臉頰。
那個時候,正是秋天的黃昏,落日的餘暉打在父親的臉龐,他的輪廓明顯的在我的眼簾下呈現,他笑得合不攏嘴,我坐在父親的肩膀上往下看,我和他、母親的影子連在一塊兒在地上長得很遠,彷彿沒有盡頭。(當年,我五歲。)
「國裕……」母親拍我的肩膀,我才回神過來。
「你在想些什麼?怎失神的樣子。」她說,「國富嘛來看阿爸啊!」
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?國富身穿著一套深綠色軍服,倒跟阿爸年輕時有幾分相像。幾年沒見,他的皮膚更黑了,身子骨也壯了些。
「哥…好久沒見了!」他向我點個頭,站在靠近門口的那邊,向前移了兩步。感覺好像跟陌生人打招呼似的,有點不自在,彷彿是有距離的,但他是我的親弟弟,又不覺得像跟陌生人講的,畢竟他叫了我一聲哥,這種口吻又親切又陌生。
「是啊!真的是好久沒見了!」我看著他,嘆了一口氣說著。我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,把一腳跨在另一腳的大腿上。
「大學唸得還好嗎?」他一邊說著,走到我旁邊椅子的位子坐下來。
「還是老樣子,跟朋友玩到半夜才睡,不過最近看點書,有時靈感一來,寫首詩是常有的事。你呢?軍中生活還適應吧!?」我倒一杯開水給他,他用右手接去。
他喝口水,然後把杯子擺在桌上。「還不錯!軍中的弟兄很好相處,只是有時長官來巡視比較操勞,不過這些我都還頂得住;要是說要搞文學,我可是一點都沒輒!你知道我對書本一向沒法子,舉槍跑步舉重我行的很,要是看書拿筆寫文章,那可真擠不出一點腦汁。我可不像你有這個能耐和工夫!」
「對呀!從小我們都不愛唸書,長大後,誰知道我突然對書本有興趣了,一古腦兒往這條路走去,到後來還唸了大學,我變了;而你很幸運,從小到大都沒變。」我也拿起杯子喝口水。
「唉……其實我也變啦。只是單這事兒我現在如此,搞不好那天我也搞了文學也說不定,人總會變的,被時間的推手改變。」他感嘆的說。
「說的也是!」我看了一下窗外,雨已經停了。「我們在這裡會吵到阿爸,到外面聊好了。」
我們在外頭抽菸,每吸一口,燃燒的那個紅點便逐漸光亮。我們吐了第一口煙團,那煙團就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若有似無的阻隔,一時之間,我們都看不清對方的臉。
等煙霧逐漸散去後,他的臉才漸漸浮現。「弟,你看天空,有星星。」我右手指向天空,引導他的視線往上看。天空閃爍著星光,他抬頭看,我看不清楚他的焦點落在那裡,他的眼睛在天上游移著,彷彿有很多心事。看他看的這麼入迷,我也抬頭望。
「哥,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也常坐在廟旁的椅上看星星?」他說。
「當然記得,我們還喜歡一起去聽阿水伯講故事,你還記得嗎?」我說。
一絲煙霧從他的口中慢慢的吐出,「對啊!我們還為了冰淇淋的事吵架呢!那時候我們常吃半邊橘子。現在想想,心裡不免想笑。」他轉頭看我,嘴角揚起一個微笑。
過了一段時間,突然有好幾個醫生衝進病房把阿爸抬走,阿母也跟著衝出去。我連忙跟上去,「快!阿爸好像出事了!」弟正準備再點一支菸,也趕緊把菸丟掉,跟著我追向父親。
我們在緊急手術室外等了一段時間,坐了一會便起來來回踱步,心裡十分著急。不久,手術室的門開了,醫生搖搖頭,對我們說:「我們已經盡力了!」這時,一旁原本就已經紅著雙眼的母親哭得更加駭人了,她的哭聲在這死寂的走廊上回響著,我和弟弟悲慟低著頭,無聲的哭泣。我們都知道,阿爸這回是真走了,我們竟連最後一聲「阿爸」都來不及說出口。
父親的葬禮很簡單,供桌上只擺著一張黑白相片和一個香爐,祭品只有水果,其中橘子特別多,大部分是家裡種的。看著那些橘子,我記得父親常把橘子塞在我的手中的那雙手,雖然表情嚴肅,但殷切的關心早已經在那雙手的溫度可以感覺到。我正數著一張張的銀紙丟到火堆裡燒,一陣風把銀紙的灰燼吹起,黑襖的餘燼,在半空中碎成許多的小黑點,往天邊散去。
我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從旅館坐車到唐人街去。在街角的轉口,有個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拿著橘子在叫賣,「來吃又甜又大的橘子喔!」我下意識的走到他面前,「年輕人,要不要來幾顆?很甜的,這可是台灣品種,保證你讚不絕口!」我買了幾顆,把其中的一顆橘子剝成兩半,留一半放在口袋裡,另一半剝下一瓣往嘴裡咀嚼,味道一點都不甜,還有些酸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