瀛苑副刊 2003-12-08

昨日之歌

編者按:

本文作者為本校中文系專任助理教授,其散文集譗第九味豃於日前出版,本報特摘錄書中片段,以饗讀者。

作者簡介:

徐國能,一九七三年生於台北市,東海大學中文系、研究所畢業,台灣師大文學博士,現任教於淡江大學中文系。興趣廣泛,主要喜歡閱讀、電影與棋藝,創作新、舊詩與散文,著有散文集《第九味》。

內容簡介:

打開記憶的寶匣,流光似潮汐輕瀉;在月落如金盆的夜晚,有一隻蒼老的耳朵準備傾聽。新生代作家徐國能文筆清麗,細緻敏銳的靈魂在繁華中汲飲寧靜,在至高美境中尋求「素樸的真髓」。

本書共分四輯,輯一譗昨日之歌豃是作者對過往光陰的巡禮,從童年住家的街道,吟詠到在東海就學時,常流連駐足的學校周邊商店,作者以感性細膩的筆調鋪陳懷舊歲月。輯二譗飲饌之間豃收錄作者得獎散文,嫻熟的文字、對烹飪與人生間的深刻體悟,賦予飲食文學新的意境,蘊無味於有味。第三輯譗雪地芭蕉豃描述作者觀畫寫詩讀詩讀史的心得,鞭辟入裡的解析,對人生的獨到見解,談史論志時的開闔磅礡氣魄,呈現作者纖細之外的另一面貌。第四輯譗毒豃繼續論詩、論棋、論人生。清麗雅緻的生活小品,如亭亭夏荷,淡淡吐露季節的芬芳。

「一生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橘綠時。」對作者而言,人生起起伏伏,平淡或絢麗,一切都只是記憶而已!

是啊!還記得那首熟悉的歌嗎,那首只有四個和絃的曲子與簡單的歌詞,不只一次,總是不經意的瞬間,在喧鬧的老式西餐廳或夜行的客運車中喚醒了昨日的記憶,青春就這樣走遠了吧,你以為那夜幕上的煙火會亮成恆星,而我只在黝黑的河裡撿到焦黑的塵灰,那只是一首昨日的情歌而已,唱給無言的青春,而且並不真的留下什麼。但無論如何,我喜歡這些歌聲,雖然我無法因為哪一首歌而輕快地跳舞,也不會用哪一種樂器演奏我心中的感覺,但那些飽滿、濃鬱、壓抑或是輕快的旋律,那些沉穩或是跳動的節奏,都讓我覺得如詩如畫。

回憶與音樂的接觸過程,以前大概還不流行音樂胎教之類的,所以小學開始,才是我音樂的啟蒙期,市立學校裡的音樂教室十分有趣,只比有標本與酒精味的自然教室差一點點,橫條的長椅像教堂,牆上的巴哈留著小捲髮,蕭邦打著白領巾好像脖子受了傷,貝多芬看來挺兇,不像是寫出「月光曲」那樣溫柔的人,鋼琴罩著外黑內紅的琴衣,後面的一個小鐵櫃還擺著各式樂器,雖然總是上著鎖,但上課前大家還是會圍著鐵櫃指指點點。不過那時的音樂課總是充滿緊張的氣氛,因為我們的音樂老師每節課都要考我們視譜歌唱,而且要檢查書本,不可以先寫上注音,我們那位蒼白削瘦的女老師,把一根藤條藏在鋼琴椅下,當她掀開椅座時,全班便會陷入一種慌張的靜默,班上大約只有學過鋼琴的幾個女生沒有吃過她的籐條,她真是一位太認真的音樂老師。這樣的開始雖然並不愉快,但音樂的確是人的本能之一,我們從「河流」、「紫竹調」、「快樂向前走」一直唱到六年級的「青青校樹」、「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」這幾首畢業歌,那時好像有些似懂非懂的東西梗塞胸口,透過音樂,似乎明白了些什麼,傍晚的夕暉晒暖教室,灰塵浮動在空氣中,別離、前途與人生,這些好遙遠的東西第一次如此靠近,無以名狀的心慌與期待似乎都包含在那輕輕的歌聲中,這幾首歌練習了好幾個月,從春雨綿綿到知了高鳴,這一個學期老師竟沒有考視譜,也沒有拿出過籐條。

中學以後沒有上過一堂音樂課,我們的音樂老師就是英文老師(當然,童軍老師是數學老師,而工藝老師是理化老師),這些「非正課」都用來補英數理化,音樂課本中的許多好歌都成了 The Sound of Silence。唯獨學校一旁的軍營,一到黃昏五六點便放起音樂來,不是雄壯威武的軍歌,而是一些輕快的流行歌曲,像「守著陽光守著你」之類的,那時我總是從又繁又難的考卷中抬起頭來聆聽片刻「在等待的歲月中,我已經學會了不絕望……」,黃昏下沉的窗景,市聲喧嘩,幾次我幾乎想要就這樣走出教室,天涯海角都無所謂了吧。但我發覺全班總是都在認真而拚命地寫測驗卷,音樂對他們而言似乎完全不存在,那時竟有些特別的感覺,很多年以後才明白這種狀態大約名之為:孤獨。

碩士班時期買了第一套音響,攢了數月的家教所得,我只會播音,許多複雜的功能我都沒有學會。我什麼音樂都愛聽,古典、爵士、流行、民歌、童謠……都有它特別的地方,也都有特別的記憶可供尋繹。我買的第一張唱片好像是「里斯本的故事」,那清脆的吉他與人聲從喇叭中流瀉出來,似乎世界在那一刻只賸下了一種聲響,一種絕對的大寧靜。

我的「知音」是碩士班上的一個女生,每當我買了新的唱片,就忙著把她從女生宿舍中拖出來一起聆賞,兩人一曲,可以有一下午悠漫的時光,陽光掀亮我小小的斗室,在她的長睫毛上變成一種金黃。後來她變成了我的女朋友,又變成了我的妻子,這些年來每次搬家,都由她細心地幫我搬運音響,而一到新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音響裝好,然後一面播音,一面收拾打掃。有時聽到一首極美的曲子,不禁要放下手邊的活兒,抬起頭看,發覺她每每也是如此,我們相視一笑,滿足於一屋子美好的陽光與灰塵。

每一支曲子都是一片流域,有些長滿蘆草,有些佈滿彩石,而我們一同涉足在這些美好的風景之中,有些成了印象畫風的明信片,壓在記憶的透明玻璃底下。某些旋律讓我們想起靜夜小巷的月光,某些是一棵等待在霧中的碧樹,某些則旋轉、沉澱在一杯涼去的茶底,某些遺落在一場風暴的旅程。我們過了很長一段沒有電視節目的日子,卻也並不感覺到生活中有所缺憾,我們也極少買新的唱片,反覆聽幾首曲子,去辨認其中一段細小的配樂,或一個特別的表現,音樂像是不斷生長的爬籐,日漸纏滿生活的巨幹,音樂又像一首詩,沒有辦法被完全掌握,所以有了雋永的深刻。

不幸這臺伴隨我們從初識到今天的音響終因年久而出了毛病,它的音色尚稱圓潤飽滿,清晰度也還夠,只是經常沒由地跳針,或無法播音,不知是電子控制出了問題,還是磁頭老舊。朋友勸我們也該是換臺新音響的時候了,「現在新機種那麼多,價格又不貴……」這是具有說服力的理由,但我們都堅持它還很好,很好。每當它又開始故障,不肯播音,我們都只是嘆息,而不忍苛責這具不願歌唱的老夥伴,好像錯誤並不該由它來承擔,畢竟歌唱要發自內心的誠懇才真切動人,我們要容忍它的情緒。

在沒有音樂的日子裡,許多聲響似乎撬開了窗隙,小偷一樣地潛進來綁架我們的耳朵,噪音格外突出而尖銳。那平常被我們忽略的真實生活的聲音。

每天早上巷口幼稚園傳來大聲唸「A--B-C-D--」將我從睡夢中喚醒,可樂倉庫鎮日倒車的嗶嗶聲與上貨的碰碰作響,中午時分換紗窗紗門玻璃的發財車就來了,下午三點半則是麵包車用國臺語各朗誦數遍今日供應的麵包,中間夾著一段「營火之歌」,晚上約莫十一點,那燒肉粽的便開始遠遠近近地叫賣著,每一條巷弄於是都有了時間的鄉愁,經常會有一個酒醉的人,在巷口說著滿地醉話。這些勞苦的、喜悅的或誇張的聲音充滿世情,較之於深夜雨後的一片蛙鼓,尤其顯得滄桑。

粗糙的生活每天磨擦我們以發出各種聲響,人生不是細緻的琴絃或象牙的按鍵,能被命運藝術的手指彈奏出和諧的旋律,或與他人生命互相呼喚而組織優美的合聲,生命總是為了魯莽的意外驚呼,沉重的負累嘆息。而往日美好的音樂總是為我輕輕掩蓋了這些煩惱,一聲一響,詩人說仙樂來自天上,在我喧囂的凡間應該都是垂憐。

最近閒逛某百貨公司時無意走到了音響專櫃,店員專業而耐心地為我們講解這套劇院組是幾聲道,那臺又有什麼超重低音,某臺靈敏度如何如何,並且拿著侏羅紀公園的CD讓我們試聽恐龍的腳步是如何震憾地走近,嚼食人骨的喀啦喀啦響有多逼真、細緻……,那是一個極平凡的週末下午,整個百貨公司人聲鼎沸,遠處賣不沾鍋的擴音機中不時妙語如珠、一旁電視專櫃十幾臺寬螢幕同時播放著一場足球賽,激動的球員與熱情的觀眾陷入狂喜,我緩緩閉上眼睛,一個細小的聲音升起,那不是音樂,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午後,我與還沒結婚的妻一同坐在摩托車上由山上往下滑,陽光晴暖,世界廣闊,我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,前方就是繁華的大城市了,更遠處是海,風聲呼呼地自耳邊掠過,其中夾雜著我們破碎的言語,但那一刻我卻覺得是寂靜的,十分美好的靜謐,好像走進了一個房間,關緊了門。而在我的心裡,總是有許多時候被如此的寂靜佔滿,沒有一點縫隙能容納其他的聲音。

NO.556 | 更新時間:2010-09-27 | 點閱:3698 | 下載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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